(1)

来到苏州，少不了逛逛园林。

拙政园是必去的，这是苏州最大的古典园林。随着熙攘人潮，马不停蹄在亭台楼阁里穿行，在廊桥轩榭上留影，真是一步一景、一窗一画，令人目不暇接，正如叶圣陶先生在《苏州园林》里所写：游览者无论站在哪个点上，眼前总是一幅完美的图画。

游人如织，众声喧哗，根本来不及细看。离开这座精妙宏阔的大观园，继续穿行在苏州的大街小巷，几经周折来到古城西北僻静的文衙弄，去观赏一处小众园林——艺圃。

艺圃建于明嘉靖年间，历代主人中最有名的当数明末文人文震亨——明代书画家文徵明的曾孙。文震亨撰写的私人笔记《长物志》，包含了对室庐、花木、书画、器具、香茗等生活器物的鉴赏心得，对园林栖居游玩的细节指南，堪称明代生活艺术的教科书。

苏州古典园林多是文人造园，园林的山水花木、曲径回廊等风貌往往体现了主人淡泊世俗、归隐江湖之志。步入艺圃，不妨跟随文震亨《长物志》的指引想象一下：

一位晚明的文人雅士，是如何度过园林一日的？

(2)

夏日，清晨，主人来到池边观鱼。

临池的菖蒲正盛，石上的青苔葱绿可人，粉白的荷花亭亭玉立，几条朱砂鱼在莲叶间嬉戏。“语鸟拂阁以低飞，游鱼排荇而径度”，碧沼、粉荷、朱鱼、青荇……就这样观看着游鱼自在，天光云影在波中荡漾，一整日也不会疲倦吧。

在乳鱼亭中小憩，童子端来早餐，奉上香茗。饭后就在园子里四处逛逛，看看古老的藤萝蔓延了粉墙；看看枝头的郁李饱满了果实；看看庭榭中的天目松是否需要修剪，长得太高就少了欹斜舒张之致；看看厅堂里的画图是否该换了，因为悬画应随时序变更，做到应节应景。

响月廊是主人最爱走的一条长廊。这长廊一侧临水、一侧靠墙。月下徐行，风吹碧波，便生出“踏月寻诗临碧沼，披裘入画步琼山”的无限诗意。墙上嵌着各式花窗——苏州园林的窗最为精美，不同的花纹、巧妙的构图，使一扇扇窗也成为园林里和谐奇妙的美景。响月廊正中的窗却是一扇空窗，背景是一壁白墙，几竿翠竹萧疏入目，这是多么奇巧的入画方式啊。

度小桥，登石阶，穿月门，道不尽庭院幽深、风景醉人。主人来到竹林边，靠在湘竹榻上歇息一阵。风吹竹叶，凉意扑面，恍惚身入万竹林中，好不快哉！

远处传来一阵琴音，清越有流水之意，干脆敞衣散发，就着缥缈仙乐、细柔竹风轻轻睡去。

(3)

突然，主人被一阵雨声惊醒。

夏日多阵雨，雨水顺着高高的屋檐落下，落进假山顶的小池里。雨势增大，池水便沿着山石峭壁泛漫直下，形成喷薄的飞泉，碎玉落珠，潺湲有声，这就是园林中“坐雨观泉”之妙。

雨洗了山石，润了花草，活了池水。须臾，阵雨骤停，云烟再现。主人豪兴大发，匆匆步入画室，让童子点香、铺纸、研墨、润笔。主人挥毫泼墨，画就一幅山溪行舟图——画中，青石碧溪、古松翠柏，营造出一处世外净土。远处，烟岚云山，长天寥廓。舟中有一士子，神情闲淡，正侧身回望，仿佛看不尽这无穷山水。

画毕，主人于左侧题唐诗一首，秀美的小楷端严雅致，笔力锋劲，望之不俗：“千山江上背斜晖，一径中峰见所归。不信扁舟回在晚，宿云先已到柴扉。”

那停舟回望的画中人，不就是身在市井、向往山林的主人吗？

(4)

午后，主人喜爱在山斋读书。山斋当然是山中之书斋，可这繁华都市中的小园，如何有山？

苏州的造园艺术家，通过巧妙的叠山理水之法，垒假山作重峦，凿小池为碧湖，营造出“一峰则太华千寻，一勺则江湖万里”的阔大意境，身处园林就如悠游林泉一般。

从月洞门进入，便是一处小小山斋，这里清雅明净、简洁素朴。翠云草绕阶杂生，意趣活泼，刚刚润了雨的青苔更加油绿。斋中清净无尘，几案上只供了一方灵璧青石，峥嵘峭拔、气韵苍古。

刚展卷一二，童子前来告知，友人到访。

主人慌忙迎到门前。穿过门廊时，友人对这狭长的门廊赞叹不已，斑驳粉墙上的藤萝嶙峋盘旋，与端庄古朴的砖雕门楼互相呼应，映衬出百年老园的苍劲深邃。

曲径通幽，豁然开朗。友人随着主人游园，只见庭除槛畔，花木扶疏；石径水岸，碧草如丝；楼阁峭壁，雄阔宏丽；曲桥溪涧，窈窕回环。园子虽不大，却洁净清靓，处处透露出主人的文心雅志，果然如《长物志》所言：“亭台具旷士之怀，斋阁有幽人之致。”

主人也毫不吝惜，将自己对园林的审美体验倾囊而出：亭榭廊庑如何营造，花木鱼虫如何搭配，裁山分水如何恰当……好的园子，要将人造与自然巧妙融合，有令“居之者忘老，寓之者忘归，游之者忘倦”之佳处。

(5)

游毕来到延光阁，这是苏州园林中最宽敞的水榭。

主人早让人将临湖的五扇窗槛全部卸掉，在此凭窗观景，好不敞亮。对面山石崚嶒，近处绿梧蔽日，芙蓉含情，荷风送爽，真是好景致。

童子在旁煎茶。煎茶的水，是贮藏了一冬的雪水，名曰天泉。沸水注入紫砂壶，再从壶中倒入洁白如玉的尖足茶盏，只见茶叶翻腾，汤色洁净，清香扑鼻。那是主人最爱的一等好茶——长兴岕茶。啜饮一口，滋味甘鲜，欣然忘俗，不禁令人回想起主人曾祖文徵明的诗句：“仙游恍在兹，悠然入灵境。”

侍儿送来应季的佳果。漆盘盛着光福山中的新鲜杨梅，白盆奉上洞庭金橘，还有山东脆梨、金陵枣脯，无不形色可爱，清甜可口。

闻香、品茗、尝鲜、听琴、赏画、清谈，主客就在园林中纳凉，好不潇洒。

夕日已颓，暑气渐消。一阵风拂来，庭院广植的茉莉悄然绽放，满园清芬。

(6)

夜幕降临，园子里点起四方屏灯，花鸟度影，清雅怡人。临湖的亭台楼阁都挂上了一圈灯，湖中波光荡漾、灯影璀璨，仿佛琼瑶仙境。

笛声悠扬，只见乳鱼亭中现出两位佳人。一位佳人粉面桃花，轻启朱唇：“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这是汤显祖的《牡丹亭·游园》。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圆月在天，月影如璧，清风徐来，水色天光，仿如一场梦。

(7)

这场梦在年终止了。

明清易代后第二年，清军攻占苏州，颁布了“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的命令。文震亨以死明志，带着心血凝成的《长物志》纵身跳入河中，被家人救起后，绝食六日而亡。

他与爱恋的人间浮华，与精心赏玩的雅物美器，与安居灵魂的精致园林，就此决绝了。

文震亨与他的曾祖文徵明一样，不仅留下了书画之美、节义之名，还将他的审美品鉴流传下来。如今，他对琴棋书画、焚香饮馔、赏石观花、造园布景等“无用之物”的艺术鉴赏心得，已经成为苏州、中国乃至全世界的文化遗产。

文震亨的游园美梦，在数百年前那个时代终止了。但是他游赏过的园子还在，他留给人间的美，永恒。

（作者单位系广东省珠海市九洲中学）

《中国教师报》年10月11日第16版

作者：张健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