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芸

汉口路号,上海历史博物馆的临时办公地。

在这里,“历博”的馆长告诉我,他们征集到一批当年华东军事管制委员会主要成员的标准照,虽然里面缺陈毅的,但是,有我祖父夏衍的。这张照片拍摄于年,从未收入任何图册。

年,华东军管会主要成员标准照——夏衍

(沈芸女士提供)

“穿着粗土布的黄军装……

脚上居然还穿着一双黑丝袜”

照片上的我祖父,正值知天命之年。

50岁,对他来说,还很年轻。

值得高兴的是‘自我感觉’还是一股锐气。陆游晚年的诗中说‘一齿已摇犹决肉,双眸虽涩尚耽书’,而我则一个牙齿也没有摇,双眸还可以看小五号乃至六号字的书。

《懒寻旧梦录》,夏衍著

时代在发生着巨变,我祖父的人生角色也在跟着变,首先就是从他的穿着变起的。

照片中的夏衍身穿着戎装。但即便是军装在身,他也跟别人不一样。

他与其他来自解放区的同志一样穿粗土布的黄军装,但是,只有他戴着当时只是在上海才有的玳瑁边眼镜,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皮鞋干干净净,脚上居然还穿着一双黑丝袜!——在年这简直令人惊讶。

《记长者夏衍》,李子云

年5月16日,潘汉年、夏衍、许涤新、周而复等一行,离开北平乘火车沿津浦线南下。走走停停,一个星期之后,终于5月23日傍晚抵达了三野指挥部所在地丹阳。这时,于两天前发起的上海战役已接近尾声。

位于丹阳市的“上海战役总前委”旧址

见过陈毅之后,紧张和忙碌便开始了。忙完整整一天,走出会客室,接管委员会秘书长骆耕漠派来的“一位管总务的同志等在门口,发给我一套黄布军装,一支 ,和一根皮带,穿上这套军服,就算入了伍。所以后来每次要我填履历表时,我就在‘何时入伍’这一栏上,填上‘年5月24日,在丹阳’。”“后来潘汉年告诉我,说华东局、市委根据你的党龄,过去和现在的职务,评了‘兵团级,当然我还是不懂得兵团级是怎样一个职务。’”

《懒寻旧梦录》,夏衍著

我祖父的另外一张戎装照,就是在年5月27日,他身穿军装、头戴军帽随入城式车队进入大上海。夏衍站在卡车上的 排,旁边站着同样军人装束、戴着墨镜的于伶。他们的前面是块巨大的标牌,写着:军管会文管会文艺处。

这张照片很 ,曾经发表过多次。

年5月27日,夏衍一身戎装随军管会入城车队进入大上海,左边戴墨镜者为于伶(沈芸女士提供)

在《懒寻旧梦录》里,我祖父还补写了入城那天的一件私事。在文管会进驻原国民党市政府教育局之后,他准备回一趟家,“自己要了一辆吉普车,大约于下午4时左右,回到了一别三年的‘重华新邨’。当时还没有给我配备警卫员,也不知道接管初期,负责干部不准单独行动的规矩,所以我只向陆万美讲了一句‘两个小时后就回来’,就匆匆忙忙地走了,想不到吉普车经过重华新邨街口的‘梅龙镇’,就引起了附近居民的注意。前天晚上在大雨中解放军露宿在街头,为什么会有一个身穿军服,挂着 的‘军人’单独地‘进入民家’呢?人们用惊奇的目光注视着我。当然,我的妻子看到我这身穿着,也不免大吃一惊。沈旦华当时十二岁,在梅龙镇附近的弘毅小学念书,所以连这所学校的师生,也知道他的父亲是一个解放军的军官了。”

这是件趣事,也是件窘事。在一个当惯了老地下党的人看来是回家看看的平常事,却被当作是“冒险”行为,立即报告给了公安局长扬帆。第二天,便给他配备了警卫员、一辆克拉斯勒轿车和一个胖子司机,并且正式的提醒他:你不是一般干部,是一个被“保护”的目标,这是必须遵守的制度。

对此,还是陈老总看出了夏衍的难处,懂得他长期做统战的工作性质。“有一次,我们在他的办公室开会后,离开的时候他把我叫住说:‘你回去,把这套军服脱下,你这个文化人穿这套衣服有点滑稽。’我不懂他的意思,说:‘我没有中山装,只有西装和袍子。’他说:‘西服可以嘛。老刘(指刘长胜同志)不是穿着西装在市委办公吗?’他又说:‘我要你脱下军装,不单是为了滑稽的问题,因为你穿了这套服装,使过去和你一起工作的人对你见外。你要记住,让这些人永远和从前一样把你当作自己的朋友。’”

在文化科学方面,上海是

“半壁江山”或“三分天下有其二”

年5月4日,潘汉年、许涤新、我和沈宁一行四人,从香港搭乘一条挂巴拿马旗的货轮到了塘沽。……在海员俱乐部吃了饭,在一家招待所住了一夜,次日就乘火车赶回北京。

“从香港回到上海”是《懒寻旧梦录》一书中临近尾声的章节。这一段的手稿,被用在了三联书店出版的 版封面上,设计者是我祖父的老朋友范用先生。

北上时,夏衍仍是一身香港的打扮,西装革履。到达的当天“傍晚到了弓弦胡同十五号李克农同志的住处。克农和我自年初在桂林分手,一转眼已经八年多了,相见甚欢,不知有多少话要说。刚坐定,克农就叫人来给我们拍照,他说:‘我们这些人大难不死,居然在皇帝老爷所住的北平见面了,应该摄影留念。’晚上,他设宴为我们洗尘。”(《懒寻旧梦录》,夏衍著)

年5月初,夏衍从香港北上,在北平李克农家的合影。左起:钱筱璋、阿英、夏衍、李克农、袁牧之(沈芸女士提供)

接下来的日子,可就不那么悠闲了。正如李克农所说:“围攻上海的战役已经开始,你们在北平的日子不会太久,从明天起,你们就别想休息……”

最重要的,当然是毛、周、刘、朱几位巨头的接见,听取他们对接管上海的指示。毛泽东的指示很宏观,“要求尽可能完好地保存上海这个工业城市,不要让国民党实行焦土政策。”毛一再讲要让上海的资本主义有一段发展的时期,一定要把荣毅仁、刘鸿生留下来,因为他们比我们懂得管工厂。刘少奇也讲了同样的话,声明是中央的政策。除此之外,刘少奇还询问了在香港的杜月笙的情况,“潘回答说,他和杜月笙的儿子杜维屏有联系。年在香港,汉年和我还去看过杜月笙,我们离开香港之前,杜月笙曾向我们作了保证,一定安分守己。又说,据他了解,黄金荣那帮人也不敢闹事。”

与周恩来的见面有两次,他告诉潘汉年、夏衍、许涤新三人,中央决定潘汉年任上海市常务副市长,分管政法、统战工作,许涤新协助曾山接管财经,夏衍任市委常委兼文化局长,负责接管文教系统的工作。

一、在新政协召开之前,先筹备召开 次文代会,目的是使解放区和大后方的文艺工作者,新文艺工作者和旧文艺工作者来一次文艺界的大会师,消除隔阂,加强团结;二、今后的新闻工作、办报方针,初步意见是在北平和上海等地,保留民营报纸;三、在文化教育方面,上海是全国的“半壁江山”,甚至是“三分天下有其二”,对于全国知名的大艺术家、科学家,要礼贤下士,登门拜访。对于各大学、科研机构、文博系统的“留用人员”,要保留原薪原职,继续安排工作。等等。

一切准备就绪后,夏衍一行人于5月16日离开北平南下。5月下旬,抵达丹阳。在三野指挥部所在地,夏衍 次见到了淮海战役中围歼了55万国民党军队的陈毅将军,“等了你们几天了,好在你们都是老上海,不需要给你们介绍上海情况。”他拿起一把扇子边扇边说话。

5月27日,上海彻底解放。接下来,繁重的接管工作开始了。

年10月2日,上海市人民政府在汉口路号举行升国旗仪式

在接管委员会的名单里,由于上海是当时 的工业城市、经济中心,所以财经方面的接管班子热炒荟萃,正主任是曾山,副主任是许涤新、刘少文;之外,骆耕漠、孙冶方、龚饮冰、顾准、吴雪之、徐雪寒……都是一时之选。文教接管委员会主任由陈毅兼任,副主任是韦悫、夏衍,还有范长江、钱俊瑞。

接管初期,与那场看不见硝烟的金融之战相比,文教领域的接管,重在安定团结。

在整个接管过程中,我们没有禁过一出戏,更没有禁止过一本书,……也有人给陈市长写信,要求禁映美国电影,不止一个人在会议上批评我‘手软’,说京剧界已经不演‘粉戏’了,为什么还让《出水芙蓉》这样的美国电影照常上映。我向陈毅、潘汉年请示,潘说《出水芙蓉》我在香港看过,不能算是‘黄色影片’,我们中国不是也有过杨秀琼这样的‘美人鱼’么?陈毅更痛快,说不要禁,让那些道学家去吼一阵吧。这样,美国的旧影片继续放映到年6、7月,直到抗美援朝前后,电影院从业人员激于反美热情,才 主动停映。

《懒寻旧梦录》,夏衍著

上海市人民政府成立布告

经过7、8月份的紧张和忙碌,到8月底,接管工作初步告一段落。9月3日,陈毅同志在“逸园”宣布,历时三个月的接管工作已经结束。

这一年秋,夏衍再次北上赴京,参加“新政协”的胜利召开。

10月1日?星期六?晨雨,后云转晴

这是一个伟大的日子。

……

下午2时半到天安门城楼。一望之下,是一片红旗的海。这一场面,是先烈们用鲜红的血换取得来的。想起了郑汉先和庞大恩。3时15分毛主席宣告政府成立,朗诵公告,阅兵。

休息室中,恩来同志对我和丁玲说:‘你们得描写这个场面。’但不约而同的回答:‘语言太不够,太无力了。’……阅兵和游行到10时后才毕。

《夏衍:北行日记年》

与陈老总在一起的日子

在我陪苏联代表团回上海之前,李克农约廖承志、潘汉年和我到他家吃饭,谈了一些我们在桂林时期的往事。克农对我说,那时环境很坏,但是目标只有一个:反对国民党顽固派,所以你可以像野马一样地蹦跳,可现在环境变了,当了执政党的领导干部,你这匹野马也得戴上辔头了。对这几句话我当时不太注意,认为我在桂林、香港工作时,基本上还是循规蹈矩,算不上‘野马’。

《懒寻旧梦录》,夏衍著

夏衍,这匹李克农眼里的“野马”,在上海的解放初期依然是一位福将,因为夏衍遇到了陈毅,这使他至少在“潘扬事件”之前还算是幸运的。

年,夏衍在上海与陈毅市长一起会见外宾

(沈芸女士提供)

对于这位声名赫赫的将军、政治家及诗人,夏衍并不陌生,“我早已听说过陈毅同志的不少故事。在抗战时期,在香港、广州,不少同志和我谈过他在赣南进行艰苦卓绝的三年游击战争的故事,在重庆,王若飞同志和我谈过他在法国勤工俭学的故事。特别是抗战胜利以后,我回到上海,许多从新四军出来的朋友和我谈了数不清的他们那位敬爱的陈军长的佳话和逸事。”而陈毅对于夏衍,在丹阳的 次见面,他就用“上海通”三个字表明了他的认知和了解。

“兼资文武此全才”。对于攻占上海这座 的城市,军事家陈毅用“瓷器店里打老鼠”作了形象的比喻,决定放弃使用火炮,只用轻武器逐街逐巷的争夺,从而保全了这座城市。

而对待文化教育领域的知识分子,这位有着诗人气质的陈毅市长,则和风细雨、礼贤下士。接管上海时间还不到一周,陈毅要夏衍、姚溱、于伶等人尽快筹备召开一次全上海知识分子的座谈会,参加的人要包括科学家、技术人员、学者、教授、作家、演员,还有中小学教员,“人多一点不要紧,我准备跟他们谈谈党的政策,特别是知识分子政策和文化政策,让他们安心工作。所有在上海的代表性人物都要请到。”他说,当前最重要的事是团结,社会地位相同的人,请了这一个不请那一个,人家就会生气,这就是古话说的“一人向隅,举座为之不欢”。于是,这个参会名单不断增加, 到了一百六十多人。

据年6月6日《解放日报》的报道,这是上海解放后文化界的 次盛大集会,有“各界代表吴有训、周仁、陈望道、周谷城、潘震亚、罗宗洛、陈鹤琴、茅以升、钟伟成、杨铭功、冯德培、涂羽卿、曹未玉、冯亦代、杨刚、李平心、谢仁冰、张大炜、赵超构、浦熙修、王德鹏、张明养、冯雪峰、巴金、郭绍虞、梅兰芳、周信芳、黄佐临、陈白尘、熊佛西、陈鲤庭、吴蔚云、赵丹、蓝马、石挥、黄宗英、秦怡、袁雪芬、刘开渠、庞熏琴、张乐平、陈烟桥、陈秋草、周小燕、谭抒真、沈知白、董天民等一百六十二人。”这次会上,陈毅市长一口气讲了4个小时,很多文艺界人士在听完这个报告后成了“陈毅迷”。

陈毅市长在作形势报告

夏衍说:“我在上海文化界工作,主要是执行了陈毅同志的尊重和团结知识分子的方针政策。我没有到过延安,也没有在解放区工作的经验,自问没有官架子,更没有‘整人’的私心杂念。”他自己承认,在上海时期做过的最得罪人的一件事,是年对宣传部和文化局系统干部做的一次文化常识测试,由此受到的攻击直接上升到他对知识分子的态度问题。好在陈毅同志支持了他,陈毅对夏衍说,搞这样一次测验是好的,但你们文化人办事就是小手小脚,要我来办,答卷上一定要署名,测试的结果得公开发表,只有让他们丢一下脸,才能使他们知道自己的无知。

年7月,夏衍在上海市 次文代会上作工作报告

我祖父的《懒寻旧梦录》写到年止,结束在上海解放、接管之后。

这一年的9月,他在日记里写道:

9月5日?星期一

下午7时,自上海北站启行。

同行者‘’、刘晓、张登、陆璀、汤桂芬等二十人。‘’健谈,至12时才睡,2时抵南京。……

“”即陈毅,为其在部队中使用的代号。

    

上观号作者:上海市司法局

  


转载请注明地址:http://www.cuiyuncaoa.com/cycpzff/9539.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