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短故事·虐

古言

翁主她不怨陛下，怨自己死得太迟

——饮水绿《废后长门（阿娇）》

01

夜凉如水。

古旧的宫墙犹如一只濒死的巨兽,在吞吐的火舌之中面目狰狞。长门宫的上方,半壁夜空被灼得一片暗红。纱质的帘帏被风扬起，随即了无声息地垂落，好似春残时节上林苑中萎败的花朵。

火光夹带着汹涌的热浪扑面而来，宫人们匆匆提来的水桶无异杯水车薪。

夜,静谧而深沉。内侍尖细的惊叫习惯性地拉长,硬生生划破寂寥的天幕。

“长门宫走水——”

元朔三年春，废后陈氏薨于长门。

天明时分,新岁的 场大雪如鹅毛飘落，洁白了宫闱。

******

大雪不已,盛年的帝王负手站在长门废墟之前,神色晦暗不明。

“回禀陛下，翁主走时，手上握着这支簪子。“

侍婢低眉呈上一支玳瑁簪。簪身已经被大火烧得乌黑一片，触手冷硬粗糙。刘彻将簪子紧紧握在手中，锋利的 没入血肉，一阵锐痛袭上心头。

爱和痛都那么鲜明，这就是阿娇。

刘彻默然闭眼,满目的红却兜头盖脸袭上心头。仿佛就在昨天，他的生命中曾有过那么一刻，热闹欢喜,暖洋洋一室的春意。

——他与阿娇的大婚,黑黄红三色喜庆而庄重，那红,红得让人心神俱醉。

椒房殿偌大的宫室，雕花大床上红罗帐的穗子轻摇,龙凤花烛燃烧了一整夜。第二天早上,阿娇的脸上也是酡红的娇羞。年轻的帝王志得意满，餍足地趴在娇妻耳边低笑：“阿娇，我许你金屋藏娇，如今已然做到。”

多少年过去了，娇俏的笑语依旧如在耳侧。

“我不稀罕。”阿娇的手指莹白，指尖嫩红，咬牙恨恨来戳他的额头，“彻儿，你是帝王，一间金屋子何等容易。我不稀罕，你要许我情比金坚，要比这金屋子牢固长久才好！”

刘彻大笑，从袖中取出一支玳瑁簪，簪上的东珠是东海新进贡的，他亲自挑了两枚 最圆润的，让工匠制成镶在簪头。

他带着未卜先知的得意，将双珠玳瑁簪稳稳插在阿娇高高挽起的云鬓之间。巨大的雕花铜镜折射出微冷的光泽，镜面如水，映着两人相对的笑颜。

“就以此簪为证，朕待阿娇，情比金坚。”

年少的誓言，少年天子的飞扬意气，少女的娇蛮天真，终究永远停留在了少年时。金簪虽是被阿娇藏在怀中，毕竟在大火中彻夜焚烧，于是格外脆弱。刘彻手中力道一紧，簪头的玳瑁纹饰便化作了飞灰。

说好了一辈子，可是一辈子那么长，情比金坚，哪里像嘴上说的那么容易。

元光五年，他亲笔写就废后诏书，一向娇蛮的阿娇显得格外平静。

她接了旨，穿着当日册封皇后时凤凰于飞的朝服，仪态优美地跪坐在椒房殿中。在他们共同生活十几年的宫室里，阿娇亲手焚毁了他当日册后的竹简。

“彻儿，我一早说过，这个金屋子，我从来不稀罕。”那日的阿娇握着刘彻送的玳瑁簪，冷眼看着册后诏书化为飞灰，“我不稀罕……”

“我是真的不稀罕。”

然后她抬脚走出了椒房殿，在未央宫门前转过头来，笑得残阳似血。

“可是彻儿，现在你连我不稀罕的金屋子，都不肯给我了。”

刘彻站在原地看着她一步步走远，这一个动作几乎抽干了他所有的力气。他看着阿娇扬起手中的双珠玳瑁簪，簪头的明珠在日光下耀眼璀璨。

——金屋藏娇，不过是场笑话。他看着她，也让天下人看着她成为一场笑话。

阿娇一路歌唱着去的长门，宽大的袖口被轻风吹拂，露出一段光洁的小臂。

唱的是乐府的《有所思》。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

何用问遗君？双珠玳瑁簪，用玉绍缭之。

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摧烧之，当风扬其灰。

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

……

从今往后，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

刘彻希望她能回头看自己 一眼，只可惜，直到 阿娇也没有回头。

“咚”的一声，簪子被投入长门宫前的荷花池，直沉入底。

******

刘彻猛然睁眼，掌心残破的金簪有如烙铁，几乎灼伤了他。

簪头的玳瑁早碎成了齑粉，随风飘落在雪地上，成为一片迷蒙的灰。霜风白雪，不过片刻之间，那飞灰也被吹散不见。

只有掌心隐隐作痛的伤口提醒着眼前的一切——

阿娇去前，竟将这枚玳瑁金簪从荷花池底捞出，拥入怀抱之中，至死未曾放开。

……还是那么傻气的任性，几十年也没有改掉。

眼底的柔情悄然漫起，又慢慢消融在冰雪之间，湮没不见。

刘彻的神色恢复如初。

新后卫子夫温柔顺服，不比阿娇任性娇蛮，新封的车骑将军卫青忠心耿耿，在远击匈奴的战役之中三战三胜。

有舍，必有得。

他已经得到了足够多，多过失去的阿娇，就是这样。

心中的郁结凄楚平复些许，片刻之后，刘彻抬脚前行，已是肩背挺直，龙行虎步，步伐丝毫不乱。

帝王冠冕之上的东珠迎风相击，发出冷锐的脆响。

风雪飞扬，掩去几行浅浅足印，也掩去长门宫断壁颓垣的黯然神伤。

走着走着，刘彻猛地停步。

转角的雪地上，散落了一支碧桃。不知是哪个宫人无心掉落在墙角，花瓣早已委顿零落，看不出当日枝头的鲜妍明媚。

皇帝弯腰从雪地上捡起这一截桃花枝，反复端详。

毫无预兆地，两滴泪划破凝滞的空气，直直跌落在残败的花枝上，有如清晨时分的露水。刘彻手上轻颤，将残花收入袖中，再抬头时，竟带了些许淡笑。

“杨得意，你去和皇后说，诗三百，今日朕想听她歌《桃夭》。”刘彻摩挲着袖中的花枝，转身踏上步辇，“摆驾未央宫。”

仪仗渐行渐远，远离了长门，也远离了不堪回首的如烟往事。

椒房殿中，丝竹之声连绵如水，袅袅动人。舞姬们云袖翻飞，腰肢柔软如杨柳低回，旋转的身姿轻盈如燕，晃花了皇帝的眼。在歌姬轻柔的和声里，皇后卫子夫跪坐弹筝，合着节拍婉转歌唱刘彻钦点的《桃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

在大汉天子的心里，谁是他的灼灼其华，谁是他的桃之夭夭？卫子夫是聪明人，不怨不问。

丝竹管弦，缓歌曼舞，歌三遍而止。

刘彻举袖饮下杯中酒，拂去眼角零星的湿润，拊掌大笑：“——好！”

******

太始三年，钩弋夫人生子弗陵。

征和元年，巫蛊案起，卫太子被迫举兵。

征和二年，卫太子兵败，死。卫后不能自明，自绝于椒房殿。

后元二年，刘彻病重，立刘弗陵为太子。留子去母，钩弋夫人死于云阳宫。

宣室殿中，刘彻将金簪投入铜鼎之中，强睁着昏花的老眼看金子一分分熔化成水，终于消弭于无形。

前尘如梦，散尽。

“……阿娇，你愿与朕死生不复相见，朕如你所愿。”

废后陈氏，以翁主之礼下葬，与母馆陶大长公主葬于先帝霸陵，伴于窦太后陵墓侧，永世不入武帝妃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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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年前。

“废后死前，可有话留给朕？”

“翁主说她不怨陛下，只怨自己死得太迟。若能死在陛下登基的那一年，必能得享百年追念，与陛下成就千古佳话。”

“哦，她、她还说了什么？”

“翁主说，若有来生，愿生生世世勿复生于帝王家，勿复与陛下相见。”

陈阿娇一辈子 的错，就是握着一双翻云覆雨的帝王手，做了一场与子偕老的春秋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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