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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选段落-----

自序

宋朝的黄庭坚用现在的话来说是很潮的一个人,香道、茶道、书法、文章,凡雅事都热衷,他异想天开地说:“一茎一花谓之兰,一茎多花称之蕙。”从此为兰蕙定了名。屈原《离骚》中的“滋兰九畹,树蕙百亩”的兰蕙之说,有一种说法认为不是黄庭坚的那种兰蕙,而是一种菊科的香草,如今还有人叫泽兰,也叫零陵香。黄庭坚说的兰蕙指现在的春兰与蕙兰。中国兰的祖地在浙江绍兴的兰诸山,勾践兵败在兰诸山卧薪尝胆,命军士遍山种兰,砥砺意志,卧的薪是道具之一,尝的胆是道具之二,种的兰是道具之三。后人为纪念这件事,在山下修兰亭,到晋朝王羲之,令兰亭名存千古。而勾践种的兰草,至今兰诸山上还零星活着。中国兰分春、蕙、建、墨、寒,遍生东西南北。浙江人喜种春兰,江苏人喜种蕙兰,俗称江浙兰蕙。勾践之草是春兰,中国画古往今来“撇”的兰大多也是春兰,也有蕙,蕙一茎九花,秆高花轩昂,称草中士大夫。

认识兰草四十多年了。我小舅在麻地里挖到一只青花笔架,拿来送给我,他觉得我有文化,这个用得着。听我说地球是圆的之后,他大笑:“地球是圆的,人如何站得牢?”那是年吧,对于我们这些家在僻壤连海岛都没出过的人来说,知识像是鸿蒙初辟,时时有这样的惊喜。

山野有兰,至今还有。那时秋冬山上的柴草都被斫光,用作山下村民的一年之炊。连枯落的松针都被耙走,露出地衣青苔,苔藓在深冬有翠色,有一个别致的名字叫翠云草。兰与翠云草相伴而生,四季常绿又低矮扑地,算不上柴火,斫柴人是不要的。割柴后的和尚山特别干净,松林下枯草尽去,山顶有巨石,爬上石头在山顶晒太阳,仰面躺着,蓝天白云,这样躺着能听到山下的鸡叫和小孩的啼哭。春兰挨着正月开花,松风中会有暗香袭来,顽童就循香去找,把大不盈寸的兰朵一枝枝采来,直到双手满握。采来也没有用,养在碗里,姐妹姨婶们看见,偶尔拿一枝闻闻,插在发髻间,青绿的花不惹眼。藏在口袋或者袖口里,有香也是自己闻。大太阳光底下风也大,兰香无踪,但和尚山是香的,和尚山顶多兰。李渔兰溪的芥子园,有一佩兰亭,春和景明时节,他的女人们都是喜欢佩兰的。

二十几岁那些年,我们找不到对象,有一年过年相约到和尚山采兰,建跃、徐锋、全吉、炜君和我。那一次我把一枝兰花夹在《现代汉语常用词词典》里,三十年后整理书架,那枝兰花还在,干枯但没失形,压得扁扁的,如兰花的影子。三十年间我没翻过词典,我只有一本词典。建跃现在成了新华书店经理,徐锋是岛城名画家了,全吉去了杭州做了群文专家,一晃三十多年了。

我小舅有一年把和尚山采来的兰花种在石墙下的阴沟边,几年后沟边尽是兰草,滋润丰美,花也比山兰大许多,阳光里一阴沟都香,兰是半阴植物,山上它喜欢长在岩石下与松根旁。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我在一个向阳的半山里种了十八亩兰草,重芳替我管了三年,后来他耐不住寂寞逃走了,从此兰草无人管,我只好选出一些兰草在家里建棚另种,其余送给了普陀山智宗法师。法师那时候主持双泉庵,为此我还帮他物色了兰友姚师傅去替他种兰,后来又送给他一棵八十年的野山梅、一棵五十年的石榴和一园兰草。如今兰花剩了少许,梅树枯了,只有石榴树异乎寻常地发芽抽叶,人家庙里来求子,法师就挖一棵生根的旁枝相送。

野山兰草中有很好的变异品种,选出来后有人收藏,这样的人叫兰人。兰花名种收藏从元朝起就有了,最鼎盛时期是清末民初,收藏的法子类似于奇石,但兰草是活物,会生生不息。有人曾看见在闹市的公交车上,一留须老者,穿黑色对襟的衣服,圆口青布鞋,头戴斗笠,手托一钵兰草,车门开时,飘然而去,问我是不是兰人?我说不是,你看见的是扮雅的人。

一位朋友初次来我家,见墙上都是兰花开时花朵的特写照片,大惊道:你这是干什么?花是植物生殖器,挂着这样的特写并无美感,花是我们用来辨品种的。养兰的清一色都是男人,《淮南子》说“兰悦美人”,恰恰罕有女人养兰的。一个大男人,眼光天天在方寸之间的兰朵上,还要拿着放大镜看。

兰草属多年生草本,生长极为缓慢。因此养兰人大多是能耐寂寞又神经质的人。养兰风气在年狂起,仿佛取不义之财,有人把兰草炒到天价,转瞬又直落千丈以致崩盘。事实是,一门传统行业在科技面前被淘汰,组培、克隆与杂交使兰草异种收藏不再有意义,而兰草依然是兰草,与和尚山上开着的花一模一样。

五年前,租了一个兰花原生地又兼水边的地方,盖了一个兰园,取名彩屋草包居。天性中一直不慕雅,做人不做作,何来雅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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